《尚书·西伯戡黎》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辨正
一、引 论
《尚书·西伯戡黎》经文仅124字,与“周诰殷盘,诘屈聱牙”[1](P46)有所不同,文义相对明白易晓。当然,与《尚书》其他篇章相同,此篇仍涉及大量的学术问题。毫无疑问,作为文眼的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是把握《西伯戡黎》主旨的关键所在,甚至超过《西伯戡黎》本身的影响。同时,以历史实际影响而言,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对后世影响亦非常大。在整个传统社会时期,经学家和史学家都认定此语是商纣一味迷信天命,最终造成了商亡的证据。历代治理者和文人墨客在总结兴亡教训时,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也作为殷商灭亡的主要原因和标志性话语,是批评商纣的最大口实。如,范祖禹在《唐鉴》中明确指出“我生不有命在天,此商之所以亡也”[2](卷15),魏裔介亦认为“此纣之所以亡也”[3](卷14)。在《御批资治通鉴纲目前编》《御定渊鉴类函》等文献中,此语均作为亡国的前车之鉴被屡屡提起。
近代以来,随着甲骨卜辞的不断发现和商周史研究的不断深入,此观点开始受到学者的质疑,甚至提出完全相左观点。如,王保国在近年商周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,结合《尚书》中《微子》《牧誓》《酒诰》《多士》以及《逸周书·商誓》等相关文献,认为纣并不迷信天命,恰恰相反,纣十分蔑视天命,并对此语进行了重新解释;论证中也一改传统反问语气的理解,认为此语为肯定语气,义为“我命不在天,何必担心”[4]!当然也有学者撰文对此提出异议,将此语置于商周政治斗争和宗教斗争的视野下,并试图弥合旧说和新解之间的矛盾[5]。笔者认为,学者在研究中指出《西伯戡黎》经文疏解与商周史研究最新成果之间存在矛盾,眼光非常敏锐。但是《尚书》研究的前提必须建立在对文本详细考证的基础上。就此篇而言,任何深入研究都必须建立在对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句义详实考证的基础上,否则任何结论均将没有可靠的文本依据。在具体考证中,也必须结合《西伯戡黎》文本语境,切不可断章取义。针对此语理解的相关问题,笔者拟对“天曷不降威?大命不挚,今王其如台”的语义进行详细考释,将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置于恰当的语境中予以理解。在此基础上,结合甲骨文、金文、文献学的有关成果,对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作出更准确的疏解。
二、“天曷不降威?大命不挚,今王其如台”语义考释
“天曷不降威?大命不挚,今王其如台”的语义问题,在学术史上一直存在着争议。由于其语义的理解直接关系到“我生不有命在天”的准确解释,所以我们有必要首先予以讨论。
(一)传统注疏语义的主要分歧
在《史记·殷本纪》中,此语作:“‘天曷不降威,大命胡不至’?今王其奈何?”[6](P138)司马迁将“大命不挚”解为“大命胡不至”,释“挚”为“至”,增“胡”字,并认为此语是祖伊转述殷民之言,是殷民对商纣统治的不满和抱怨,这是司马迁对文本判断[7]。大体而言,增字解经的方式不符合解经的基本原则;具体而言,司马迁通过增字的方式,将陈述语气的“大命不挚”解为反问语气,亦并非最好的解经方式。但此说影响非常大,历代主流《尚书》注疏本,均接受司马迁的解释,也大多认为“天曷不降威?大命不挚”是祖伊转述殷民之言。同时,“今王其如台”的语义也存在很大争议,或以为祖伊转述殷民之言,或以为祖伊之言。笔者以下对历代《尚书》相关注疏以及相关文献进行全面梳理。
(1)孔安国、孔颖达等认为“天曷不降威?大命不挚”是祖伊转述民之言;“今王其如台”为祖伊之言,释为“其如我所言”:
民无不欲王之亡,言天何不下罪诛之,有大命宜王者何以不至。王之凶害,其如我所言。[8](P177)
言天何不下罪诛之,恨其久行虐政,欲得早杀之也。有大命宜王者何以不至,向往大圣之君欲令早伐纣也。王之凶祸,其如我之所言。[8](P177)
除以《孔传》《孔疏》为代表的汉唐《尚书》学主流意见,宋儒陈经也持类似观点:
天何不降畏威于纣,受天之大命以伐商者何为不至乎……今王其如台,言自今以后,王当如我所言,恐惧改悔而后可。[9](卷19)
(2)蔡沉等认为“天曷不降威?大命不挚,今王其如台”均为殷民之言,为祖伊转述,“今王其如台”意为“今王其无如我何”,言下之意是他们已经抛弃了纣,脱离了纣的统治,纣已经不能将他们怎样了。宋元明时期大部分儒者持此观点,除蔡沉外,还有史浩、夏僎、朱祖义、金履祥等学者:
民苦纣虐,无不欲殷之亡,曰:“天曷不降威于殷?而受大命者何不至乎?今王其无如我何?”言纣不复能君长我也……此章言民弃殷。祖伊之言可谓痛切明著矣。[10](P139-140)